陈情

【忘羡】云绸雨缪 壹

码住

Erosic:

合并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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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色方才微微擦亮,彩衣镇上已然开始熙攘起来。贩夫走卒,街边支摊买面点汤食、时蔬瓜果,还有那些河上撑船往来的,种种人声交织,如同一锅将沸不沸的汤水,蒸腾出嘈杂又热闹的市井气息。


彩衣镇原本只是江南水乡众多靠着溪河谋生城镇里的一个,并无什么打眼之处。直到百余年前姑苏蓝氏择址于此,在镇外山中建起了一座仙雾缥缈的云深不知处,这才借着这股东风兴盛起来。尤其近几十年间武学蓬勃兴发,世家宗门林立,蓝氏俊才辈出,美名远扬,到如今已隐有正道扛鼎之势,为天下江湖人心向往之,常言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彩衣镇,自然也就从名不见经传的小镇,随之一跃而成了武林枢纽之一。


这什么东西一多,也就不值钱了。这些年彩衣镇住民往日里见惯了那些舞枪弄棍、配剑拿刀的江湖人来来往往,从成名已久的大侠到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从穿金戴银的名门公子到衣衫褴褛的下九流之辈,真真是应有尽有,藏龙卧虎。因而早已没了别处的惊奇敬畏,无比风轻云淡,镇上的客栈酒家,若是赶上聚众比武切磋,亦是一个赛一个的泰山崩于顶而不变色,遣客腾位驾轻就熟,吃瓜看戏好不热闹。当然了,赔金也是一个子儿都不能少的,若是拿不出银子,甭管你是修了什么绝世神功,都得乖乖地留下做苦力抵债——左右江湖江湖,凑合一下,哪里不能混个江湖呢?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除非是蓝家子弟,其他江湖人若到了彩衣镇,那可真就只有六个大字:


爱咋咋,不稀罕。


……可偏偏这多年的惯例,就在今早给人打破了。


这天早上,彩衣镇上上下下,不论大姑娘小媳妇,甚至是西街头的寡妇,东边卖汤圆的大娘,都接二连三地跑到了阳春面的小摊前,左瞅瞅右瞅瞅,交头接耳。摊上张罗的小娘子红着张脸,只顾一个劲往那边望,看得给别人把茶水倒歪了都没发现。


就算是蓝氏的双璧一起出现,效果可能也就跟这差不多了。自然,这摊子上的,也是个俊俏的公子。


而且,不是一般二般的俊俏,是顶顶的俊俏,俊到不能再俊,俏到不能再俏。


那人有一双极灵的眼睛,轻薄桃花逐流水一般,看人时,当真说得上是流转生辉,饶是一身端整的白衣也遮不住这份骨相里散发出来的多情。他说是公子,实际看着最多不过十六七岁罢了,而眉目尚带少年人清澈之意,又因不知为何没有束发,总叫人觉着说不得年岁还要更轻,恐怕应当叫句“小公子”才对。


小公子面前放着碗阳春面,寡白寡素,江南特色。这面也是碗可怜的面,除了刚端上来那一筷子,之后动也没被动过,多半是不合他口味的。小公子却不看面,也不看那些明里暗里看他的人,自打坐到摊子上起,他就在含笑把玩着手中的东西。


不是什么稀世珍宝,无非,也就是半截相思木罢了。这枝倒是长得颇出挑,枝头挂满了鲜艳的相思豆,还拿条红色的绸带缠了一缠,堪称木中美人。可除此之外,这相思木也只能说是平平无奇,怎么看,都像是走在路上,随手把路边的给折了一枝下来,配不上拿着它的人如此的看重。


东西不贵重,那就是送、或者将收到这东西的人贵重咯?围观众人心思转了几转,纷纷叹息,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当得起如此出挑人物的一往情深,真让人又妒又羡,扼腕捶胸啊。


摊中还剩下些粗粗拉拉的江湖客,对漂亮的小白脸、对姑娘们的暗流汹涌都浑不在意,自顾自地吃着面喝着汤,高声聊些快意恩仇的武林逸事。说名宿,说美人,说武林正道,说魔教妖人。风花雪月,刀光剑影,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落脚到这姑苏蓝氏头上,说起那泽世君子皎皎明珠,雅正不可侵犯的世家典范——蓝二公子含光君。


“含光君”三个字一出口,一半的注意力总算是从那小公子身上挪了位,就连小公子本人都愣了一愣,眼睛亮亮地竖起了耳朵。


两个江湖客拿着汤碗当酒碗,或许是因为讲着含光君的美名,吃面都吃出了几分气吞山河的豪气。只听“哐当”一声,一人重重放下面碗,慨道:“含光君当真是我辈楷模!”


一半的人跟着不自觉地点头, 小公子相思木也不看了,眼角弯弯的,像月牙。另一人“是也是也”地应和,忽地嘿嘿一笑,语气暧昧又钦羡地说:“有道是才子佳人,咱们江湖的名侠,自然也得配个绝代的佳人才是——你可知,蓝家新订了剑阁的千金,含光君啊,好事将近了!”


话音刚落,便如水入油锅,当即一片哗然。喜气洋洋的喧闹里,竟没人注意到那小公子错愕无比的神色。笑意和血色像潮水般从他脸上消散,如山石崩毁,触目惊心。


他直直地站起身,紧攥相思木手指的骨节泛白,微微颤抖着。等姑娘们反应过来时,位子上只余一碗凉透的汤面,和碗边余温犹存的几个铜板,哪里还有先前那人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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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羡出了彩衣镇就后悔了。


以往他每次早早过来,都要先在别处寻地方猫个一整天,等到入夜蓝家人寝时过后再潜进去见蓝忘机。而这时正是大清早,蓝家人多半正在做晨课,别说进去,他这样一个从各个方面来讲都见不得人的魔教妖人只怕还没碰到山门,就非得被一身正气的蓝家人给除了不可。


可若说是要折回去,现下他心里翻江倒海,一会像油煎油炸,放在火上慢慢地烤,一会又像是三九天掉在冰窟窿里冻,不得安宁,就算回了彩衣镇,又哪里坐得住呢?


一时之间,竟有些茫然了。


漫无目的地晃荡了一会,差点跟山道上来往的好几拨正道人马撞上,魏无羡这才想起来,今日不同往时,他虽然换了身衣服,这张脸却是他自己的脸。云深不知处的山门也不同于彩衣镇的镇门,能进到这里来的可都是白道武林里赫赫有名的人物,他这张脸虽说远没那么出名,可也没那么不出名,若万一运气不好,碰到一两个跟他有仇有怨、或者只是单纯以除了他这合欢宗的祸害为己任的,被人给认了出来,今天恐怕收不了场了。


他自己怎么样还是小事,别到时候……又让蓝忘机难做。


魏无羡想了又想,也是心乱,竟抖了抖衣摆,运起轻功,像只轻盈的蝶似的,落上了最高那棵树耸立的枝头。低下头,一手扶着层层叠叠的枝叶,从那间隙中,能看到云深不知处门前进出的人和车马。


他看了一阵,脑中一片空空荡荡,又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好了。先前听到的那个消息在心头刮擦,胀胀的,有些钝痛。这种痛和骨中另外一份越来越明显的寒冷的痛糅杂在一起,驱使着他生出冲动,想要见到蓝忘机的面,亲自问个清楚明白,是否确有其事。


但也只是这样冲动地想想而已。


相思木还捏在他另一只手里,一番折腾,饱满的红色果实有些落了,魏无羡小心地腾出手,摸了摸,理好歪掉的绸带。


他别的没有,这点自知之明却多得不能再多了:蓝忘机本来就不愿意看到他,之所以还默许现在这份纠缠,不过是碍着从前那点浅薄的救命之恩——说白了,他是蓝忘机什么人,又有什么立场去干预他的终身大事呢?


这样一想,关节里好像冷得更厉害了。


在树上窝着,这姿势自然不会太舒服,可魏无羡思绪多如乱麻,居然也没有觉得太难熬,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小半天。到午后,他小幅度地动了动腰腿,正在想要不要睡一觉捱过下午,也多少平静一会儿,余光就先十分眼尖地扫到了那队向云深不知处驶来的马车。


最前那辆上明晃晃刺眼,正是剑阁醒目的徽记。好似花团锦簇,正中拥着的那辆,挂着藕色刺绣的软帘,多了几分女儿家娇滴滴的柔情。


大门打开,蓝启仁亲自下山来迎,那张往日总是严肃刻板的脸上带着一眼可见的欣慰,两个女弟子走到软帘前,似乎温声细语地说了什么。在他们身后,蓝曦臣身姿挺拔如玉树芝兰,笑容和煦,款款温柔。


而……


魏无羡没有再看下去。一瞬间,他的眼前突然模糊了,冷汗争先恐后地沁出身体,弹指间就打湿了衣料。他被剧痛和砭骨的森冷攫住咽喉,连呼吸都如同带着冰碴那般艰难,很快就像断线风筝一样,从树上轻飘飘地摔了下来。


除了第一次那永生难忘的三天三夜,它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发作得如此剧烈过。


相思木在他摔倒时脱手飞了出去,折成了两段。魏无羡长发散乱,扶着树干慢慢站起来,好在因修炼的功法,轻身已经是本能,这一下虽然突然,却也没有伤筋动骨太过,只是有些脏了衣服。


他哆哆嗦嗦地咬牙强提真气走了一个小周天,好一会才总算攒够了气力,一身狼狈地再勉力用起轻功,向着某个相反的方向落荒逃去。


圆日当空,阳光洒下,却把他身前狭道与身后云深不知处明暗分隔,恍然是两方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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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合欢宗。


温情身后拖一个端着药碗亦步亦趋的温宁,穿过湖上曲廊,还没到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几个女子轮番上阵、堪称苦口婆心的“劝导”——


头一个说:“我的小公子啊,你何苦在那一棵树上吊死呢?三条腿的蛤蟆难寻,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你啊还是见识少,听过来人一句劝,那些个正道啊世家啊,表面上看着光鲜,里面不知道多少腌臜玩意,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哪有咱宗里自由自在……”


第二个声音颇为温婉,愁肠百结:“早知有今日,从前无论如何都该押着你好好跟先生学本事的。这房中的事啊,合欢双修,三峰采丨战,眷侣有眷侣的好,偷丨情也有偷丨情的妙,门道可多着呢,若是学透学精了,天下哪个男人笼络不住?就是龙丨阳交丨欢一路,也分了六色九声十八式,还有……唉,只可惜小公子你当初天天逃课摸鱼打山鸡,眼下可怎么办是好呢?”


剩下那个走的显然是火爆奔放路线,三两下把话头夺过去:“去去去去,都说些什么混账话!瞅瞅咱家小公子,啊?这脸,这腰,这身段,这般俊俏水灵,你带脑子想想,能是他的错吗!?蓝家那些个的,哪个不是又古板又无趣,上了床那能是知情识意的吗?长得帅有个屁用,银样镴枪头,真用起来都不知道行不行!小公子你听姐姐的,这男人呢,还真不能看外表,哎或者姐姐给你先弄几个好的过来尝尝?昆仑奴怎么样,宽肩窄臀驴丨玩丨意,一晚上想来几次来几次……要不然试试姑娘?姑娘也成,姑娘我那也多得是,楚腰小嘴大长腿,个顶个的尤物……”


……


简直是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温情听得嘴角抽搐眼皮子直跳,一时竟无法辨别出这到底是真想开导魏无羡,还是想把他早点气死一了百了……结果回头一看自己那个纯情在丨室男弟弟耳根子都红得快滴血了,脸上跟开染坊似地一会儿一个色,又不由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伸手推开了门。


屋里慷慨激昂的拉皮条戛然而止,那三人看到她,脸上都有点讪讪的,嗫嚅着喊了声“温情姑娘”。温情接过药碗,搁到床前,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无语半晌,道:“都出去。”


三个女子赶忙退了出去,温宁也默默站到一旁,温情这才坐了下来,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帷帐里面蜷缩的一团:“行了,出来吧。”


窸窸窣窣一阵,探出来一个脑袋并两条手臂,温情把碗推过去,扶他坐起来喝完了,又让魏无羡再躺下去,给他掖好被子,再道:“手。”


魏无羡就从下面伸出手腕来让她把脉。两指甫一搭上,温情便忍不住蹙眉,低头去看,眉心不禁皱得更紧了。


快暮春的天,屋里还烧着炭火,燥得不行。温宁在一边,没多久额头就开始滚汗珠,魏无羡的手却比寒铁还冷,指尖冻得青紫,仔细看去,似乎还有一层薄薄的、不知是冰还是霜的东西凝在上面,样子十分诡异。


方子换了四副了,却没见一点好……温情心里微微一紧,默然片刻,终究还是如实说明:“这次发作得太厉害,在配出解药之前用别的多半是压不下去了,魏无羡,你……”


毕竟还是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后面那半段实在难以启齿,想了好一会,温情才找到一个比较委婉的措辞:“恐怕你还是得先找个人双修,暂解燃眉之急。”


魏无羡翻了个身,有气无力地说:“……你还是让我死吧。”


四目相对,俱是无言。屋里一时静得呼吸可闻,每个人都心事重重,不知过了多久,像是被风突然吹动,窗棂一阵微微响动,才打破了这潭死寂。


温情正对着窗户,下意识地往那边看了眼,忽地一愣,眉眼先是染上了些难以觉察的惊愕,紧接着变得颇为微妙起来。


她扭过头看了眼半死不活的魏无羡,又看了看窗户,咳了两声,冷笑着发自肺腑地说:“让你死?我看你不是想死,你是作死作的,当初是谁非拦着不让我给他配解药,还叫我把药材都给用了的?现在又闹这一出,我上哪给你变解药去。”


魏无羡明显没搞懂怎么被突然翻了旧账,现在提起这个他就又是心虚,又是满腹酸楚,此刻也没力气斗嘴,只好不吭气地任她数落。


温宁先忍不住喊:“姐……”


温情自己看到魏无羡这样子,也有些于心不忍,后面那些多少戳人要伤疤的话是说不下去了,叹了口气,最后只问:“含光君对你好吗?”


魏无羡将脸埋进枕头里,声音闷闷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窗棂处似乎又轻轻地响了响。温情偏过头:“只是想不通而已。不过坦白地讲,你现在这情况,我已经想不到什么好办法了。这一年多里,无论是谁问,你一直都不愿意把你和含光君的事情跟宗里的人说,但是……”


她意味深长地道:“今天还不想讲,再往后,怕是就没这个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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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兖州。


蓝忘机取下忘机琴,七弦齐震,逼退了那些红粉骷髅又一波攻击。他虽面色平静,眼神清明,然而在阵中仿佛无穷无尽的攻击下,却渐渐显出真气难继的颓势。


此阵既阴毒且不堪,只差明晃晃写一个“邪魔外道”以告世人,但比起那些一般伎俩,又要难缠得多。蓝氏家风雅正,素来不齿于声色一道,是以此刻他虽能以清心诀抵御其中情天孽海,却难以找出破阵的法门。


蓝忘机武功虽高,毕竟是肉体凡胎,不可能永无止境地耗下去。对方显然正打着如此盘算,此刻见他终于落了下风,从四周粉雾之中传来一阵嘻闹,接着是个女子掩口娇笑:“怎么样蓝二公子,咱们阴阳宗的风月胭脂阵,比起你们正道那劳什子剑阵琴阵,也不遑多让罢?奴家奉劝您一句,乖乖投降,还能落个全丨尸。含光君如此风姿,奴家见了就心喜,到时做了奴家的尸丨宠,不也是牡丹花下死么?”


她字字句句暗合心法,声音酥媚入骨,若换寻常人来,必定早已是心旌荡漾,情难自以。蓝忘机却始终不为所动,避尘剑风横扫,直向出声处贯去。


那女子“啊”地惨叫一声,像是受了内伤,不禁动怒:“敬酒不吃吃罚酒!”见他态度,阴阳宗一众纷纷再次催动阵法,霎时间魑魅魍魉铺涌而来,硬是要将他绞死在此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蓝忘机耳边忽地响起了一段轻快笛音。


笛声渐渐清晰,吹的明显是支民间的俚曲,调子平白而热烈,说不出的放肆,莫名叫人有几分脸红耳热。然而,就是这无甚稀奇的小曲,它响起的一瞬间,阵中幻象却如遇洪水猛兽纷纷消散,骷髅避退,伏倒在地,顷刻间便破了大半。


荒郊野岭,来者何人?


雾气散去,阴阳宗几人现出身形,俱是脸色难看,那红衫女子既惊且骇,恨道:“是你?!你竟敢坏我们的事,帮着姑苏蓝氏的人!”


蓝忘机调匀气息,抬头望去,只见一道黑衣的纤长人影稳稳地立在枝桠间,闻言将手中竹笛在掌心里敲了敲,笑道:“不巧了,我就喜欢多管闲事。尤其是……你们的闲事!”


话音未落,他袖中微动,那几人站立之处霎时腾起白烟,事发突然,一时竟有些乱了阵脚。蓝忘机手腕一沉,竟是那黑衣少年兔起鹘落间掠到了身旁,抓住了他的手,眨了眨眼,仰头一笑:“还愣着干什么,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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